“在英国当代艺术(Brit Art)时期,我就在想,还有什么比把切成一半的羊卖十万英镑更惊人的事呢?免费赠送艺术,这会惊人吗? 把艺术拆解成其组成元素,去除商业,有没有可能将艺术与商业分离呢?对我来说,作为一个艺术家,在把东西丢到街上的同时,丢掉对自己作品过度珍惜的感觉是非常重要的。我开始免费提供艺术作品的时候,整个概念就是要挑战艺术是商品的观念以及它在社会中的价值等等,而人性本质中很典型之处就在于人们想从艺术作品中赚钱。几年以后,人们在易趣上把我的免费画作卖到几千英镑,所以整个概念本身就失败了。这感觉很古怪。”
在2007年弗里兹艺术博览会(Frieze Art Fair)上,美国文化评论家戴夫·西奇(Dave Hickey)做了一场关于当代市场状态和销售艺术而不出卖艺术的主题演讲。“目前对年轻艺术家来说是一个绝佳的时刻,”他嘲讽地说道,“有些收藏者喜欢艺术多于金钱,也有许多艺术家喜欢金钱多于艺术。这或多或少是个问题,但是从好处的角度来看,说到用正直、诚实、严谨的作为来让人们注意到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有这么好的机会。现在是让年轻艺术家站出来的时候了。”
亞當 尼特这个无名艺术家送给伦敦街道的礼物已经是一个众人皆知的都市传说:他几年间把许多画作留在人行道上,或靠在交通灯柱上,或堆在路灯脚下,或者就扔在路边靠近垃圾桶的地方,还有的干脆就立在街头饮酒者经常光顾的低墙和长椅边。
从实质上看,亞當 尼特在很多方面都是当代艺术市场日益重视产品,轻视过程的对立物。这些艺术品创作于硬纸板上,很容易损坏,所描绘的是精心修饰过的、看起来像部落人物的头像画或人物画。路过的行人很少会停下来思考画中人物忧心忡忡的姿态表情,对他们来说,这些画作肯定看起来像来自另一个世界。这些是异地街头文化的残留物吗?比如,是不是像可能会在南非的路边神龛见到的被称为“米拉格里斯”(milagres,意为“奇迹”)的还愿祭品,和自己动手在家里制作的画和雕像,为了感谢神明对疾病或者伤痛伸出了奇迹之手才放在那里的?几年后发生了一个奇妙的巧合。亞當 尼特在南岸(South Bank)做涂鸦[2004年亞當 尼特创作的墙壁涂鸦《移动单元》(Moving Units)上签有“致毕加索和维尔斯卡(Waleska)”,后来涂鸦被覆盖了]的时候遇到了一位巴西街头艺术家并与之结婚,现在他在伦敦和巴西两地交替居住,每天都能看到来自匿名艺术家的“还愿”(ex-voto)画作,这些绘画结合了天主教的民俗艺术与残留的非洲部落文化。
“我过去绘画的时候,会花一个月的时间为街头创作一百个作品,是非常流畅如泉涌的创作,注入了纯粹的表达和感觉,就是想要表现出来。我一直创作街头作品,可以说是个古怪的嗜好。在画室里作画时,比如创作那副很大的五乘四英尺的酒吧场景画作《大赛》(The Big Game),我会在一幅作品上花一个月的时间,这与街头作品的创作方式完全相反,要耗费很多劳力和时间,但是它教会我一种不同的绘画方法,而我也乐意像变色龙一样,能够根据我正在做的事情而做出改变。而且如果我用一个月的时间创作那样的一副作品,那接下来我就会做几样与它完全不同的街头作品。我的风格和感觉是不断变化的,不然我就会止步于做一个肖像画家或之类的。我不害怕变化,我很喜欢变化。我也不担心第一个想法。刚开始会以为这个想法行不通,但是到你不管那些,开始行动之后就会有不同的感受。然后你必须坚持下来。一会热爱,一会仇恨,希望从没开始过。这和快速行事完全不同。”
2007年亞當 尼特在艾尔姆斯莱斯特斯的个人展览名为“绘画、陶罐和印刷画”(Paintings, Pots and Prints)。这是他第一场个人秀,也是他第一次有机会思考适合挂在画廊里的各个镶框画怎样才能共同发挥作用,隔着展览空间而互相呼应。
“这一次我作画的时候知道哪些我已经画过的画会在展览上。就像做一张概念专辑一样,我会给完成的每幅画拍照,然后审视画的颜色和构图,并且尽量避免重复,或者至少尝试给下一幅画赋予另一种风格,尽量丰富我的作品,在限定的时间内尽可能探索不同的媒介。人们很容易会重复同一个主题,只不过每次都稍加改动。我已经努力让每幅画成为独立的个体,有着自己的小故事,让人们站在画前的时候就好像调到不同的电视频道一样。”
亞當 尼特在发表社会评论的同时,也表达了对艺术历史的看法。《制作焗豆吐司》(Making Baked Beans on Toast)在一定程度上采用了理查德·哈密尔顿(Richard Hamilton)研究过的波普艺术对立体厨房设计的喜爱,然后结合了格奥尔格·巴泽利茨(Georg Baselitz)表现主义画作中挥洒的梦游般令人毛骨悚然的特质。《骑自行车者》(The Cyclist)以两个用喷漆罐喷出来的完美椭圆来重现未来主义的纯粹力量。这两个椭圆以图画的形式向另一个意大利艺术史上影响深远的时刻,即乔托(Giotto)的圆圈致敬,并以此将我们带回到一位21世纪在街头被发现的艺术家面前。
“我爱各种‘主义’鸡尾酒式的组合,我想知道把表现主义和未来主义结合或者把立体主义和野兽派混在一起会不会有效果。”
后两种“主义”,再加上大量弗朗西斯·培根风格的影响,互相竞争,在荧光橙色肖像画“小心”(Cuidado)中产生了激烈的情绪共鸣。画里关塔那摩的橙色与拼贴密集的脸,培根式撕裂的涂抹和错位的、只靠一枚U型钉挂住的硬纸板下巴产生了硬性的感觉,这种硬性感由于印刷在人物胸骨处可见的像纹身一样的警告而越发清楚:CUIDADO-FRAGIL(葡萄牙语,意为“小心–易碎”)。
“用硬纸板很棒,因为我可以做一张脸,如果没做好我可以撕成两半然后这样移动。就好像一个实物版本的Photoshop一样,你真的在移动图层,它更有可塑性,而且有种压力之下产生的能量。所有的U型钉都是我用手钉上的。用钉枪不好,因为它会把钉压弯而且往下压。拇指要很用力,但是我能真正感受到硬纸板和它的弱点,这些弱点决定了哪里能钉U形钉。”
材料的碰撞是亞當 尼特作品的特色:硬纸板上的金叶子,以放大在泡沫板上的一张数字照片为背景的人物披着便宜的布料,油彩上覆盖一层喷漆。这显示他热衷于强调触觉联系与分离、结合与崩塌的主题,使用各种无常的材料来创作出长存的图像。
“多年来我白天的工作是平面设计师,与图层和效果打交道,用Photoshop里的历史按钮你可以返回原先的步骤,并且作出另外的修改。这与涂鸦有关,比如1980年代纽约手绘字体分层。我使用Photoshop滤镜的经验影响了我做画廊工作的方式,让我经常打破原来的想法,覆盖上新的东西。”
在《桌上的戒指》(The Ring on the Table)一画中,一位孤苦凄凉的男人在经过一阵激烈的争吵后,把头靠在手上。他缺席的另一半已经把她的结婚金戒指丢弃在他面前的餐馆桌子上,似乎她离去产生的气流扬起了贴板桌面的木纹,使这枚珍贵的戒指看起来好像摇摇晃晃地浮在木纹的波浪中,像一个被遗弃的充气泳圈。
支撑这幅画的硬纸板外包装上有些文字和图标,显示它之前曾经装过烤箱(葡萄牙语是fogão)。这些文字和图标产生了象征性、诗意的效果。虽然男子皱着眉头而耷拉下来的影子使任何眼部的细节都陷入了黑暗,但是雨伞图标(勿弄湿炉具)暗示他在流泪。这块黑暗区域的形状好像一支影子箭头,指向他手上的戒指,与他上面的箭头标识(保持炉具竖放)相呼应。破碎的玻璃杯图标(小心,炉具易坏)暗指刚结束的争吵,同时“不要从侧面对炉具施力”的图标表明这位年轻男子脑中的压力。“filhamento”(灯丝)这个词透过颜料显现在他的额头上,暗示着他脑中电能过热。同时定神再观,好像是看到了英语单词“lament”(悲恸)。
亞當 尼特用倒转90度的Iron Maiden字体“A”作为他自己的个人符号。他十几岁的时候就把“A”纹在了身上,而且把它用作自己作品的签名,标志着作品的完成。他也由此开始了小型街头画作。他在有限的空间里创作,有时一次创作20个作品。
“即使从概念上来说,留在街头的绘画很容易被认为是匿名作品,我觉得需要以某种方式留下记号。”
自从那次起,“A”就变成了标志性签名,不仅出现在他的绘画、陶罐和印刷画上,还刻在人行道上。
“每次我看到湿水泥我就必须插手。我画画的时候仍然觉得自己是个孩子。就像毕加索说的,每个孩子都是艺术家,问题是他长大后怎么保留这点。在街头画画和创作所有那些数以千计的画的时候,没有人看着我做。我绘画纯粹是为了自己,为了享受,同时不珍视作品。这有点类似于佛家思想:为画廊创作作品给我带来内在的信心,让我勇敢尝试新事物。我研究像毕加索和培根这样的美术家,也研究像麦当娜和鲍伊这样的文化偶像,他们时常改变自己的形象。这启发了我,不要害怕重塑自己,也别害怕调换和尝试别的东西。”
艾尔姆斯莱斯特斯的保罗·琼斯(Paul Jones)策划亞當 尼特展览的方式无疑鼓励了亞當 尼特,让他在所用的主题和材料中有新的发现。保罗让亞當 尼特在第一次展出时与陶塑家丹·凯利(Dan Kelly)合作,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在这场展览上,美术般的用笔与富有质感的石器相映生辉。亞當 尼特让黑色的移滑线任意漂流,烘托出简单、优雅陶罐的体型,带有传统日本侘寂审美的色彩,体现自然过程中的不对称性、简洁和朴实。
“传统上来说,现代艺术家会花10年时间做一件事情,接下来再做别的事情。我喜欢经常在不同的时期轮换,花两个星期而不是五年的时间从一件事物中学习。而我学到了一些东西,尝试了其他的东西,但我还没有完全掌握,就像少林功夫一样,我永远也无法完全掌握,但是我会回头继续学。”
在街头可以不停地创作大型作品,但是有个速度问题,而且视觉上要简化,以便于从远距离观看。这在画廊里行不通。看画廊里的作品很有可能花时间仔细地观察。
在《末日四骑士》(Four Horsemen of the Apocalypse)一画中,亞當 尼特迎面遇上西方历史绘画传统的难点。
“画的规模复合思路的要求,画有两人高,我想让看客有一种惊慌逃窜的感觉。我不是复制照片的艺术家。创作这些马的时候,我在想,它们有关节和杂乱的毛发,于是我就按照这种天真的外貌来画马。在历史绘画这方面,我对媒体头条里有关末日的想法很感兴趣。如果仔细看看马和骑士的眼睛就会注意到维多利亚和大卫·贝克汉姆还有安娜·妮可·史密斯(Anna Nicole Smith)等人。”
这位Guess牛仔裤的前模特在这幅画完成后不久就自杀了。所以回到四骑士的主题,安娜·妮可·史密斯是否是死亡的寓言而(当年号称时髦辣妹的)维多利亚是瘟疫的寓言呢?
“是的,可能吧。八卦小报只关注上演名人生活的悲惨肥皂剧,安娜·妮可只是其中一个悲剧人物。而对我来说这是一种末日的警告。”
这么大规模地使用硬纸板等于是亞當 尼特对我们凡事一次性、受注意力缺陷障碍所困扰的平面荧幕文化的批评。硬纸板有橘色的外框,与绘画背景中的地狱之火相呼应。
但是,《测试》(The Test)这幅画主题的张力和私密感在他看来更适合在帆布上展现。
“对我来说,在这个频繁换台的文化里,为了让绘画不断演变并且在数字环境中生存下来,就必须更加有活力,必须调换、变化。”
窗台上空花盆表现了德·基里科(de Chirico)的象征主义,通过想象的对角线联系到两个同样空虚的椭圆:一个是画中女性的肚子,另一个是猫篮。绘画的背景中,瓷砖墙快要倒塌到这两人之间的鸿沟里,这让画更有一种拟人化的荒芜感。
这些画中当然有许多都有自传性质,但是他不愿意透露具体是那几幅以及有多大程度的自传性质。亞當 尼特是不是经常作为局外人对群体发表评论呢?“我猜我总是在观察事物。”有时他甚至有过观察自己的画却不认得的经历。
“有人会走过来对我说,‘我有你的一幅画,是那副蓝色的,里面画有那个什么’,然后我就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亞當 尼特估计给他留在街头的80%的作品拍了照,但是偶尔他会遇到别人拍他的作品,他自己却没有留档。
“别人给我看个东西,我不记得是我的作品。然而可以看出有特定的创作方式,而且上面有我的签名,所以肯定是我的作品。我喜欢这种感觉。”
本·琼斯,2008年4月/8月
首次出版于艾尔姆斯莱斯特斯书,2008年